千载黄粱梦,渡我山万重。
笑却人间事,月下邀扬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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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冥,摘星楼。
摘星楼虽以楼为名,但绝非一楼而已,实有南七北六十三朱楼,东西四九七十二星阁。除却这十三楼七十二阁,唯余一楼于北冥。
北冥素来极寒,触目苍茫,寒光冷浸,人迹穷绝。尚未踏入北冥,便可遥见一楼。此楼去地千尺,高出云表,飞檐反宇,周匝垂铃,虽高风呜寒,不闻铃声。近可见楼门有书“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”,楼匾则书“摘星楼”——正是摘星楼五位楼主所在,非请不得入。
但这世上多得是例外。
即使是在摘星楼,也有一个总是不请自来的例外。
闻惊风抵达摘星楼时,便见这世外琼楼仍是那般寂寂深深之态,犹如云落寒潭,不染哪怕一星半点的烟火气。这难免让闻惊风想起楼内的某人,于是他嗤笑一声,旋身入楼。
他轻车熟路地避开楼内星罗密布的机关,绕过千层万叠的阵法,最后一脚踏碎某人在房门前新设的结界,推门而入,径直走到内间桌前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茶。
屋主人对此习以为常,连眉头都不曾动上一毫,依旧闭目端坐在书案前徐徐默写佛经。一时之间,室内再次归于清寂,唯有笔尖摩挲纸面的细微声音,簌簌如落雪。
闻惊风瞟了他一眼,见他仍是没有停下的意思,于是放茶杯的手一重,令茶杯在桌上一磕,发出一声脆响。
他道:“梁应机,摘星楼是亏待了你不成,怎么你这的茶每次都是冷的?”
梁应机终于放下手中之笔,淡淡道:“几月不见,你怎么越来越像不讲道理的土匪了?”
闻惊风一手支着脑袋,歪头看他,无赖道:“不是传说摘星楼的天璇君能够一眼勘破前世今生,观众生命数如同掌上观纹么?要不你睁眼看我一眼,我是不是土匪,不就一清二楚了吗?”
梁应机略略整理书案,起身至闻惊风的对面落座,“且不论传说夸大其词,仅论你是否为土匪,不必睁眼我也知晓——不请自来,不应而入,不问而取,坏我结界,这不都是土匪行径?”
闻惊风眨了眨眼,毫无羞愧道:“你不是每日都会观星嘛,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来,每次都设了新结界……干脆你下次直接放我进来,我也就不必做土匪行径了。”
梁应机微微地笑了一下,浅淡如黎明疏星,一闪而逝:“你就不能向我投递拜帖,正大光明地进摘星楼么?”
谈话间,梁应机已开始净手温盏,调膏,注水。他穿梭在茶具之间的五指白皙修长,宛若羊脂美玉雕琢而成,给天青色的茶盏一映,若初晴雪色,风韵天成。其虽闭目不能视,行止却与常人无二,更添沉静从容之风。
生成世外风姿,不惯尘中物色。
闻惊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振振有词:“不能啊,递拜帖太久了,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你手上?我道从心,有时候忽然很想见你,我也没办法。”
梁应机冷淡道:“以你的身份,至多半日,帖子便能送到我的手上。”
闻惊风抵死不从,据理力争:“半日太久,万一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呢?”
梁应机不为所动:“那便耽搁。”
闻惊风一噎,仿佛泄气一般趴到桌上,懊恼道:“如果是别人,耽搁几日也好,耽搁十天半个月也罢,谁在乎!但是我想见你,片刻都不想耽搁。”
梁应机只将茶盏推至他的身前,平静道:“但你今日来,并非是想见我。”
闻惊风深知他的脾性,又被他一语道破,也不好再恼,只叹息一声,直身端坐,双手接过茶盏。他浅浅啜了一口,入口初涩,后觉舌底生津,有清气悠悠而生,如冰雪初融,春草将发,端的是温柔无边。
闻惊风瞥了他一眼,暗道:若单以茶论,谁能知晓点茶之人竟会是一个冷情人呢?
闻惊风单刀直入道:“我今日来主要是想见你,顺便跟你问一件事。”
梁应机的神色依旧淡淡的,只道:“你且说。”
“前月重光君至小重山拜访,我无意间见到他的弟子……”闻惊风不知想起什么,顿了一顿,竟长长叹息一声,“他那弟子颇似故友。”
梁应机言简意赅道:“不过是相像罢了。”
闻惊风追问道:“只是相像?”
梁应机将茶盏合上,放到一边,道:“你着相了。”
“着相……?”闻惊风低声而笑,“任谁眼见挚友身死而束手无策,恐怕都难免有执。”
梁应机缓声道:“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。”
闻惊风闻言,微合双目,轻声道:“心不动则人不妄动,不动则不伤;如心动则人妄动,则伤其身痛其骨,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……我知,我都知。这些道理我辈修士几人不知?可人心如何不动?若人心不动,又如何体会世间万般欢喜,千种喜乐?”
闻惊风睁开眼,深深地凝注着他。
梁应机则默然不语。
有时候,沉默是无声的抵抗,但也是无声的退让。
闻惊风察觉到了梁应机沉默中微妙的退让之意,于是见好就收,抚掌笑道:“不过各人自有缘法,你这样也很好。”
二人相对静饮。
待盏中茶水饮尽,闻惊风喟叹一声,懒散地向后一靠,眯眼惬意道:“你的茶艺愈发好了。”
梁应机小抿了一口茶,道:“是吗?”
闻惊风真心实意道:“真的,与百花阁茶圣比来,各有千秋,不逊于她。”
梁应机摇头道:“轻嘴薄舌。”
闻惊风含笑望着他,道:“其实我还有一疑,望天璇君为我解惑。”
梁应机道:“且问。”
闻惊风大半个身子横过桌面,凑近了他,问道:“我想见你,难道你就不想见我吗?”
梁应机的神色终是微微变了一瞬。他眉目间的十分冷然若雪仿佛融化了三分,一分化作叹息,一分化作涩意,余下一分则化作了无可奈何——但也只是仿佛。
他轻轻放下茶盏,盏中之茶尚余大半,三两细碎浮起的茶叶慢慢沉回盏底。
闻惊风正屏息等待他的回答,耳边忽然拂过细微的叮当之声,即见梁应机瞬间收露敛色,如江水沉凝,雪山肃立。
闻惊风当即回护在对方身侧,沉声询问:“怎么?”
话音刚落,摘星楼外千万垂铃齐声而鸣,铿锵然如洪水炸泄而入!夺人神!击人魂!摄人魄!
闻惊风率先伸手虚掩住身边之人的双耳,之后他才想起自己也需定神相抗,却有一双手悄然伸来,虚掩他的双耳,护他不受铃音的侵扰。
闻惊风怔怔地看着梁应机,而梁应机依旧闭目端坐着,如老僧入定,古井无波——但他的手,正护在闻惊风的耳侧。
闻惊风见梁应机的双唇开开合合,在满室铿锵声中,他惊觉自己竟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声音。
“是天枢君提前出关了。”
梁应机的语气平淡,楼外千万垂铃,他只一人,一句话,却自然落下一片冷然,恍若孤雪遍落群山,天地万籁俱寂。
垂铃群鸣大潮一滞,就这般轻易地被这一句话分化开了,于是铃潮溃散,悉数退去。
铃音一止,梁应机便收回了手,举止坦荡,不见狎昵。
闻惊风亦收回手,却微微笑着,装作不经意般地撩起对方一缕乌发,看它自掌心慢慢滑落,直至发梢,他又虚虚一握,自然是握不住,只见那缕乌发重新垂落在梁应机的肩侧,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处变不惊。
他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,俯下身去凑近了对方,拉长了声音道:“天璇君,你的头发可比你这个人要软和得多。”
二人刹那呼吸相闻,梁应机微微侧过脸,不咸不淡道:“你的剑也比你的人正直得多。”
“我的剑?”闻惊风挑眉,退开些许,却仍保持着近似环抱的姿势,“都道人剑为一,人是什么样,剑自然也是什么样,看来你还未将我的剑见识全呢……”他故意咬重了“剑”字,又将余音在舌尖上暧昧地碾碎了,轻声道:“应机,你可要鉴赏一二?”
梁应机道:“我不喜剑。”
门外传来几声轻笑,似春流半绕,落花逐情,风流婉丽。
梁应机轻轻推了他一下。闻惊风沉着脸色起身,至外间开门一看,门外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,红润口脂,翠匀眉黛,容色灵秀。当她抬眼望来,眉目流转间又横生媚色,若秋芙媚水,濯濯风前。
少女站在门外行礼,仪态端方,曼声道:“闻山主,天璇君,晚辈打扰二位了。”
梁应机亦走到外间坐下,对少女道:“进来吧。”
闻惊风闻言,只好侧开身,示意少女可以进房。少女微笑颔首,徐徐进入外间,进退合律,浅施一礼:“天璇君。”
梁应机问道:“阿无,寻我何事?”
少女恭顺道:“非是阿无,而是阿无的师尊想邀天璇君一叙,天璇君若得闲,即可前去。”
梁应机道:“我知晓了。”
少女见状,踟蹰片刻,低头乖巧道:“方才阿无并非有意偷听二位谈话,还望天璇君恕阿无失礼。”
梁应机颔首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
“多谢天璇君。晚辈先行告退。”少女喜上眉梢,向梁应机又施一礼,小步趋退。
从始至终,闻惊风仅抱手倚靠在门边,视线垂落在梁应机雪白的袍角上,不发一言,直到少女退离房中,他才冷眼静看对方离去。
“她谁的徒弟?竟能让你唤她小名?”闻惊风一面漫不经心地问,一面关上门。
梁应机道:“她自六岁拜入天枢门下,有时天枢君闭关,便托我们照拂一二。”
闻惊风皱眉道:“又是天枢君?他十年里得有八年在闭关,就这样还敢养徒弟?还不是麻烦你?”
梁应机纠正他道:“是我们四位楼主共同照拂,并非独我一人。何况阿无常年为天枢君守关,我也少见她,并无麻烦。”
闻惊风也寻了张椅子坐下,口中奚落他道:“也对,就你这冷情人,别人平日里哪里会想见你,也就只有我会念着你……”外间的椅子是没有靠背和扶手的,他不得不坐正了,倒有些不适应,又皱了眉,“那天枢君找你做什么?”
梁应机思忖片刻,方道:“今日远游宫出世,他旋即出关,大抵是为此事。”
“远游宫出世?那确是一件大事。原本各方势力重新洗牌,好不容易稳下了局面,现下隐沧宗甫一重建,可不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,山雨欲来风满楼么?也难怪天枢君这么急。”闻惊风摸了摸下巴,懒洋洋地歪到桌上,“你就这么告诉我了,没有关系吗?”
梁应机道:“无妨。此事并非机密,且以你之智,之后亦会猜出。”
闻惊风抱怨道:“你就不能说是因为信任我吗?”
梁应机道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
他分明是道人打扮,但他闭目修行近千年,周身气质有如空山新雨,古寺闻钟,带着说不出的出尘和淡然,暗含几分道韵,又现几分佛意,倒也似个出家人。
但闻惊风看了看他秀致难言的脸庞,又看了看他乌黑如缎的长发,幽幽道:“你算是出家人吗?你若出家,不知会辜负多少山染修眉柳绿,水凝玉脂霜红,满腔情谊付东流,端的是无处安放……”
闻惊风本想多留些时候,但他既已得知远游宫出世的消息,料想小重山正在等他回去主持,也不好在摘星楼久留,就又与梁应机讨了盏茶,天南地北地聊上几句,这才依依惜别。
闻惊风离开后,梁应机便也去寻天枢君。阿无虽未说明地点,但梁应机知道他必定是在观星台。
梁应机抵达观星台时,大门果然自动敞开相迎。他从容不迫地走进去,便听到熟悉的清和低沉的声音:“天璇,你我相识多年,何故闭眼相见?”
梁应机依言睁开眼,望向星海之上负手而立的故人。
他的目光如此冷淡洞彻,似万事万物皆为过眼云烟,不必入眼,又似乾坤玄机尽在眼中,皆可勘破。寻常修士只消被这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看上一眼,便心神失守,不得不匆忙移开目光,不敢再与其对视。
但天枢君不闪不避,甚至还神情自若向他颔首一笑,一如旧年。
天枢君温和道:“天璇,别来无恙。”
梁应机并不与他客套,直言相问:“天枢,你为何强行出关?”
天枢君坦然道:“闭关于我而言已无进益,又何妨出关?我大抵此生都难以达到太上忘情之境……情不堪破,情怎堪破?”
梁应机道:“观澜君定不愿见你如此。”
天枢君垂目,看着脚下的星海微微出神,唇角漫出几分涩意。
“他愿或不愿又如何呢?他已经……不在了。若他还在,我何至于此?”
看着天枢君的神态,梁应机却忽然想起了闻惊风。想起他与自己相处的种种,想起他的笑语欢调,又想起今日他低而轻地说:“若人心不动,又如何体会世间万般欢喜,千种喜乐?”
偶然开眼窥红尘,可怜身是眼中人。
人生在世,执着即苦。
梁应机闭上眼,轻声道:“山自高兮水自深。”